大魯的攝情布拉格

曬鹽的日子裡，不曾想過什麼叫做艱苦；雖然睡眠很少，但若能讓我睡一下，明天的氣力馬上又會回來了！ —黃連章

雖然傳統鹽業已經走入歷史，但走進七股依舊嗅得到鹽的味道；雖然不當鹽工已有好些年了，但連章伯仔渾身依舊透著鹽工特有的刻苦與樸實。生在七股、長在七股，身為鹽田兒女的連章伯仔和鹽的緣分結得相當早。從孩提時代，看父母親曬鹽、擔鹽，晴天時幫忙調水、堆鹽；雨天幫忙收鹽、蓋草堆。鹽田，就像是他童年生活的一部分，朝朝夕夕伴他成長茁壯。

退伍成家後，他和七股其他許多年輕人一樣，向台鹽承租了兩公頃半的鹽田，作為與妻子建立家庭的根基。從那時起，他每天凌晨兩、三點起床，先到鹽田踩水車、調水、整鹽，直到天亮才能暫時收工；小憩過後，繼續回鹽田收鹽、挑鹽，等待台鹽的機關車前來收鹽。



曬鹽的收入不高，因此他還必須利用空檔到村內或鄰近村里打零工。有時是幫人家的魚塭割草，有時是到魚塭幫忙「牽魚仔」。為了養家活口，只要哪兒有零工可做，他就往哪兒去。一天的睡眠不到幾個小時，不累嗎？連章伯仔黝黑的臉上依舊保有當年的神采奕奕：「說也奇怪，曬鹽的日子，不曾想過什麼叫做艱苦；雖然睡眠很少，但若能讓我睡一下，明天的氣力馬上又會回來了！」

那段歲月裡，連章伯仔的雙腳幾乎有一半以上的時間是泡在水中。曬鹽的時候，他必須長時間踩在高溫的滷水，才能用耙子一堆堆將鹽攏齊；「牽魚仔」的時候，他更只能穿著一件類似圍裙的帆布進到魚塭中，靠著身體和雙手的力道控制漁網。他說：「說來可能很多人都不相信，許多鹽工的腳底不只是長水泡，而是經常磨得可以見到『赤肉』。」偶爾遇到腳底被石子割傷，那種「傷口上被灑鹽」的滋味，絕非一般人可以想像。

人工製鹽的時代，每一粒鹽的背後都有曬鹽人的汗水和心血。連章伯仔提到：「在七股有一句話，『嫁入鹽庄，沒擔也要扛』，就是老一輩形容年輕的小姐只要嫁進產鹽的鄉鎮，不管有沒有力氣，還是得一肩扛起近百斤的鹽。」他回憶道，當年太太嫁給他以後，也是嫁雞隨雞飛、嫁狗跟狗走，平日除了必須陪他踩水車、曬鹽、收鹽，經常還要在機關車來收鹽時，去挑鹽打零工以貼補家用。



「那時通常由兩個婦人負責一個車廂，婦人必須把鹽農集中在機關車軌道旁的小鹽山，用畚箕一擔擔挑入機關車車廂內。通常小鹽山與機關車之間會架起一塊小木板，婦人必須挑起近百斤的鹽，沿著木板走到機關車邊緣，再將鹽一畚箕一畚箕地倒進車內。」說著說著，連章伯仔也佩服地笑了起來：「那時一個人挑完一車鹽大約只能賺55塊錢，但說起來，這些婦人還真厲害，既可以挑那麼重走在一塊搖搖晃晃的木板上，還可以很『有技術』地將鹽倒入機關車內，而不會連人帶鹽掉進去。」

不過，年輕時的連章伯仔也不遑多讓，3、4000斤的鹽，只消約1小時就能挑完。對他來說，即使曬鹽這個飯碗不容易端，但只要自己不以為苦，日子也就跟著快活了起來。那時，身挑重擔像是家常便飯，但他總是抱著愉快的心情去面對，說也奇怪，心情越愉快，鹽也挑得更快。

民國70幾年，台鹽收回鹽田，生產方式也由人工逐步改為機器。連章伯仔開始積極加入社區活動，每個星期三社區環境清潔的隊伍中也必定會有他的身影。後來，中寮關懷中心成立，連章伯仔立即加入擔任志工，從中心內的財務會計，到村里間的獨居老人訪視，他總是義不容辭，而且開心地貢獻一己之力。

由於自小就投入鹽田工作，連章伯仔在孩童時期便與就學機會擦身而過。但樂天知命的他並不以為憾，反而隨時把握機會學習，由於關懷中心設有卡拉OK，村人志工經常會在中心內聯誼歡唱，學習能力極強的連章伯仔竟在看歌譜當中學會認字。近年中寮社區和光復國小共同舉辦老人識字班，提供村內失學老人重新學習識字的機會，他也拾起書本，跟著老師唸ㄅ、ㄆ、ㄇ和練習寫字。因為學習速度快且成果極佳，連章伯更代表光復國小前往參加台南縣老人識字班寫字比賽，且得到第二名。



再走一趟鹽田，陽光和海鹽的召喚，讓連章伯仔迫不及待脫下鞋襪、捲起褲管，大步邁入熟悉的白色鹽田；儘管長年勞動在他的腰椎留下後遺症，但他依舊掩不住重返鹽田懷抱的悸動。為了示範當年曬鹽的流程，他象徵性地小試身手，先是耙鹽、挑鹽，然後很有技巧地將鹽倒成一座小山。當鹽透過他的力道灑向天際的瞬間，白色鹽花宛如片片雪花；頓時，連章伯仔也化作當年那個年輕力壯的少年郎，苦幹實幹的特質展露無遺。

離開示範觀光鹽田，轉往台灣鹽博物館，連章伯仔心裡那只的記憶盒子再度被打開來，鹽田光陰的故事也一一浮現在他眼前。不管是幾十年前的鹽田老照片、用來測量鹽度的波美濃計，還是鹽村入口特有的牌樓，每一件都足以讓他回味許久，並一次又一次跌入時光隧道。但說也奇怪，在連章伯仔心裡，那些苦的、澀的滋味都已淡去，留下的盡是美的、好的回憶。就好像放一粒鹽巴進嘴裡，剛開始感覺鹹又澀，漸漸回甘後卻又別有一番滋味。也因為這樣，他的臉上總是帶著滿足的笑容，而且不時透過關懷中心將笑容傳出去。



文字:謝祝芬
攝影:張大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