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untry roads, take me home, To the place I belong……
這是一首很老很老的歌,老到連原唱者都已經過世好多年了,雖然他的死因並非老。想起這首歌也不因為自己的年紀(其實,這種年紀也沒什麼好閃避的),純粹是自然躍出的「背景音樂」。
我不知道別人的記憶通常是被什麼樣的情狀喚起,至於我……,經常是聲音、光影、氣味等等不經意的元素,當然包括音樂。
不過,記憶的主題並不一定和音樂的「內容」有關,比如說,當我聽到文夏先生唱的「媽媽請你也保重」時想到的不是媽媽,而是──偷情。
記得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上山摘鵝菜,在草叢裡要死不死碰到鄰居的伯伯和鄰居的阿姨在做那檔事。壓在阿姨身上長褲脫到膝蓋露出白白一坨屁股的伯伯跟我說:…,嗯,我在幫阿姨打針!那時候,遠處村子裡某個收音機正傳來「請小心,不要傷風,我的阿母…」。
因為現場剎那間太安靜,所以歌聲特別清楚,記憶也因此特別深刻。
不過,John Denver的這首歌跟記憶的關係倒是結合緊密。
我說的的確是一條路,這條路通往屬於我的地方;有時候,它更像一個歸宿、一條臍帶、一長串交織著淚水與笑容的生命刻痕。
順著感覺走
這條路在地圖上標示叫102號公路。不過……對不起,因為始終沒有認真地去查閱過地圖,所以從來不知道102號公路的起點和終點到底是哪裡,但是,好像也不那麼重要。
就順著感覺走吧!
無論你是南來或北往,都讓我們從中山高下東北角交流道,然後在進入暖暖之前的第一個紅綠燈,你可以看到62號快速道路的指標;這是一條全新的道路,是我和故鄉的關係近乎斷絕之後才完成的路。
在它通車之前,母親以及家裡的祖宗牌位都還住在瑞芳。逢年過節回去的時候,下了高速公路我們必須走瑞八公路。假期的瑞八公路通常是一場惡夢。太多往北濱的觀光客、回宜蘭方向的遊子、沿途無數貨櫃場的貨櫃車、還有往來宜蘭和台北或基隆之間的大貨車加上暖暖和四腳亭之間幾乎每隔五十公尺就有一個紅綠燈,所以從暖暖到瑞芳短短十公里的距離有時竟然得用烏龜一般的速度爬上一兩小時。
2004年母親過世,第二年我們賣掉瑞芳的空屋,祖宗牌位也跟著分別移居到台北和新店,而方便快速的62道路這才完工通車。
所以現在的你比我們幸福多了,你可以從暖暖直接右轉上62號快速道路,十分鐘不到,你就可以下瑞芳交流道進入瑞芳市區。
在進入市區的同時,你可以看到隱現在公路左側的基隆河。
你或許不知道,多年前這條河的河水是黑色的,所以有小時候我們會叫它「黑龍江」。這是因為上游的侯洞有一個很大的煤礦公司叫瑞三煤礦,礦坑流出的水加上洗煤的水直接排入河中,因此終年常黑。
二十多年前瑞三公司全面停採,礦工失業、人口大量外移,沒想到基隆河卻從此乾淨起來。有一陣子站在通往瑞芳市中心的瑞八橋往下看,竟然可以清楚地看到許多魚在河底的石頭縫隙中悠遊穿梭,儘管大多數都只是和福壽螺一樣生命力驚人的南洋鯽仔──吳郭魚罷了。
瑞芳茶室與瑞濱王莫愁
而從橋頭那個紅綠燈右邊的巷子走進去……,就是之前我在瑞芳的家。
早年這裡沒有紅綠燈,不過馬路兩側倒各有一家紅燈戶。
右邊的叫燕林茶室,左邊的叫海濤茶室。店名頗有對仗之趣,雖然不工,但另有韻味。
由於茶室歷史悠久,因此早先假如有人問我瑞芳住哪的話,我總習慣說「燕林後面」。因為比起燕林茶室的下里巴人,「東和里十六巷」簡直陽春白雪到一個不行。
綠燈了,我們再往前走。轉個彎你會看到一座大橋,過了橋就是十字路口。
前方可以清楚看到一個隧道,那是往北濱的方向,出隧道就是北部濱海公路的瑞濱。
瑞濱,小時候它是個海水浴場。小學五年級有一次遠足在附近的礁岩竟然看到有人在拍電影,女演員是王莫愁。為什麼知道她叫王莫愁?因為老師找她簽名。
記得那一幕是她爬下岩礁,從岩洞裡拿出一個貝殼,對白是:什麼東西都長滿了貝殼!
為什麼記得那麼清楚?因為她在講這句對白的時候,海風剛好從岩洞的另一端颳進來,把她的裙子整個掀了了起來,露出鮮紅色的底褲;對一個十來歲的小孩來說,請問……,這樣的畫面你會忘記嗎?很難吧!
往九份!
不過這回我們不去瑞濱,我們在十字路口往右走。你也許會看到路邊一個賣小吃的攤販,攤子上面有一個牌子,斑駁的字跡寫著:不要問!沒有錯!往九份!
就是這個地方。對我來說,這就是102號公路心理上與感情上的起點。
右轉之後,基隆河變成在你的右手邊。河的對岸是一大片造型相近的低樓層公寓式房子,地名的統稱是「新村」。那裡住著許多和我們一樣在1975年左右從山上老家搬遷而來的鄰居。員山子分洪道還沒有完成之前,這裡經常淹水。最慘重的一次根據我朋友傳神的描述是:幹!我的摩托車竟然擱淺在人家二樓的陽台上!
路的左側是宜蘭線的鐵路,經過公路和鐵路交錯處的陸橋,102號公路開始上山了,而右側則是通往侯洞的支線。
侯洞,自從瑞三公司歇業之後完全沈寂,很像還沒有出名之前的九份。不過,由於地形封閉,不像九份擁有特殊的山海景觀,所以要炒熱這個地方還真的有點難。
不過,炒熱它到底是得是失,實在難說。就像九份……,對包括我在內的許多人來說,那彷彿已經是別人的地方了。
說「別人的地方」並沒有任何責備或者抱怨的意思;只能說是期待值的差異罷了。
有人期待地方繁榮,有人期待假日可以去一個最好是很多人都會去的熱門所在,最好還有得吃、有得玩,還有名產紀念品可以帶回家,並且當別人提到這個地方時你還可以用完全不落伍的欣慰聲調說:我早就去過了!
這或許是「別人」對九份的期待。
故鄉的「原色」
至於我,或者可能的其他人,所期待的可能是故鄉的「原色」。一如最初鼓勵一些導演去九份取景時,我最簡單的描述──九份啊……就像一個乾淨、樸素的老婦人,坐在向晚的屋簷下安靜地縫補衣服。白髮如霜的她看到陌生人走近,一定會給你一個真誠地微笑,然後跟你說:來坐啦!
一旦你坐下來,她或許會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你說她的過往,而每一段敘述或許都將是足以讓你瞠目結舌的往日風華。
而對我來說,這個老婦這幾年來卻穿起了城市流行的服飾、擦上蜜粉口紅到處走動,即便是同樣一句「來坐啦!」聽起來卻多了一點風塵味。
當然,這純粹是我自己的感覺,無爭論之必要。
幾年前,有個朋友的母親在臨終前忽然清楚地交代他們說:帶我回九份老家斷氣吧!朋友雇了救護車從台北的醫院一路啊嗚回去,沒想到偏偏遇到假日大塞車,救護車卡在離家一公里的地方進退不得,母親就在家門之前往生了。
他說當時他實在又悶又躁,下了車朝著延伸幾公里的車陣大叫:喂!這是我家耶!
是你家嗎?那倒未必。我跟他說:這要看你對「家」的定義是什麼,是一間房子而已,還是牽絆著所有跟生命記憶、情感、聲音、色彩、氣味…有關的各種足以眷念終生的元素?
如果這些元素都已經消失不見,那……還是你的家嗎?
說侯洞
好吧,不說九份,我們說侯洞。
沿侯洞支線前進,才拐過一個彎道,你就會有視野一開的感覺。山嶺讓路,基隆河迎面而來,公路貼著基隆河逆向而走。建議你不妨在公路一旁稍稍停留,回頭望向河的下游,你將看到粼粼的河面上橫跨著火車鐵橋,光影對的時候那是極佳的拍照背景。
然後你將經過員山子分洪道慢慢進入侯洞。
寂寞、或叫蕭條也行,那將是你看到的第一個風景。
沿路而去,通常你不太容易在路上遇到太多的人。
昔日晨昏無數礦工、主婦、上下課的孩子、擔魚挑肉的商販摩肩接踵的街道自從二三十年前瑞三煤礦關閉之後整個空蕩下來。
人都走了。
自己離開的、被生活所迫離開的。當然也有許多是被礦工的職業病「矽肺」給慢慢凌遲拖著離開的。其中有一個是我的父親。
原本從事金礦工作的父親在九份一帶的黃金礦脈枯竭之後也曾經轉業到瑞三煤礦當採煤工一直到六十歲退休。六十二歲矽肺晚期,在一個颱風的夜晚從就醫的海軍醫院四樓加護病房開窗跳下,以他自己選擇的方式結束生命。
侯洞有我啟蒙的母校──侯洞國小。學校的原址是在九芎橋左側的山坡上,這幾年因為老是遭到大粗坑溪土石流的威脅所以遷移到後方不到一公里的基隆河畔。
大粗坑溪的發源處就是我的故鄉大粗坑,行政名詞叫大山里。不過這個里的歷史終止於1976年,理由簡單:礦脈枯絕,曲終人散。
至於大粗坑歷史的開始也和這條溪流有關。
無緣之墓
據說當年(哪一年?不知道,不過一定是在1895之後)有兩個日本人沿著基隆河淘金,就在大粗坑溪和基隆和的會流處發現沙金的含量很高,於是兩個人決定溯溪而上尋找可能的礦脈。不過也許水土不服更可能是受不了當地冬天那種永無止期的寒雨,礦脈還沒找到,某甲就病倒了。
有一天某甲說想喝熱湯,某乙在溪裡摸了半天,發現這條溪連魚蝦的蹤影也沒有,於是上山尋找野菜。我們那邊的山裡有一種叫紅鳳菜的野菜還真是不少,芒草叢裡到處長。據說某乙摘了菜要往坡下走,沒想到腳一滑,整個人就往山下的溪谷跌落;他本能地抓住跟人一樣高的芒草想煞車,沒想到也許是雨下太久了,一大片土層竟然就跟著整個崩落,露出一大片平滑的岩石來。某乙驚魂甫定,重新爬上山去想把飛散的紅鳳菜撿回來,誰知道土層剝落後裸露出來的岩石上出現的竟是廣闊的一道黃金礦脈!
傳說的尾聲倒是有點芭樂。說有一天呢,當時已經開發的九份礦區出現了某乙,他背著某甲的屍體以及挖到的一些黃金,跟所有人說他重大的發現;但,他沒有留下來,說要帶朋友的屍骨回日本去,說人的福禍得失一切命中注定云云。如果依照電視劇的結構,戲應該就此大結局了吧?
不,故事還沒完。不久,有個日本婦人也出現在九份礦區,她是某甲的妻子。由於在日本一直等不到丈夫的訊息,所以千里尋夫來到台灣。聽說因為沒有錢買船票,所以她還是以在船上添煤、打雜幹活的方式來償抵旅費。
婦人從基隆下船一路循跡問到九份沒想到問到的竟然是這樣的消息,傷心之下一病不起。
她死後礦區的人把她埋在九份和牡丹交界的山上,並且為她立了一個碑,上面寫了四個字:無緣之墓。
傳說是否真實無法印證,但,高高的墓碑的確在。至少我小時候還看過。
總之,大粗坑的歷史大約就從人們開始蜂擁而至的時候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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