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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芋圓的九份記憶

現在讓我們把侯洞寂寞的風景留在記憶裡,我們繼續沿著102號公路往上走。
當你陸續看到許多民宿、茶藝館的招牌以及嘴巴吃個不停、相機拍個不停,有時甚至還會淹沒到馬路上的人群時,沒錯,九份到了。

九份,請容許我略過。因為有芋圓當名產的九份我真的很陌生,九份的記憶無數,但就是沒有芋圓這東西。
走過「九份老街」基山街和102號公路交會處的舊道車站之後,雞籠山迎面而來,102號公路即將走向另一個寂寞。
基隆山下左側的岔路通往金瓜石,就是有太子賓館和黃金博物館的地方;不過我們今天不去,我們朝著著名的茶壺山往上走。

當你可以看到山坡上欽賢國中(以光復前後的金礦巨子顏欽賢先生為名)的校舍的時候,路的左側是一座號稱全台灣最大的土地廟,右側則是公墓。佔地寬廣的土地廟只住了土地公和土地婆兩個人,但公墓區相同面積的泥土裡卻擠滿歷代以來無數的人。

這些人來自四面八方,包括遠從福州、溫州來的人。這些人當中有許多是我認識的,而我認識的人當中壽終正寢的不多;多數的人是死於災變、死於惡疾、死於不同理由的自殺。當年礦村的自殺者幾乎都沒有搶救的機會,因為他(她)們使用的「工具」通常是採礦和鍊金必要的配備──炸藥以及氰酸鉀,後者我們的稱呼是「白藥仔」。

台灣最長的煙囪

雖然住處的規模不同,但無論是土地公土地婆和墓地裡所有的亡靈卻都公平地面對著同樣的風景:金瓜石的聚落和山、海景色,以及一條像垂死的巨蟒一般從半山腰一路癱直到山腳下鍊銅場廢墟的筒狀水泥建物。

那個建物曾經被稱為台灣最長的煙囪。這樣的名稱聽起來似乎多少都有一點小國小民特愛的那種虛榮的意味,但它真正的來歷卻不堪回首。

如果我們把時空退回到四十年前,你眼前所看到的會是另一種景觀;那時候,從這個角度一眼望去的山坡上長的都是一行一行整齊而茂密的松樹。

有風的日子從九份回大粗坑的山路上呼吸間濃烈的松香和耳邊陣陣的松濤幾乎是與成長過程過程無法分割的感官記憶。
但就在1960年代初期的某一個時候,鍊銅場竟然開始排放出略帶褐黃而且夾帶刺鼻氣味的濃煙。一旦風向改變,那些濃煙會籠罩住整個金瓜石山谷甚至延伸到山頂。那是一個抗議無用甚至抗議有罪的年代,何況鍊銅場是屬於國營企業,因此雖然民怨沸騰、幹聲四起,但幹照幹、煙照放。

沒多久開始出現的異狀是整座山的野草開始枯黃,然後是松樹逐一凋萎。記得去砍枯死的松樹回來當柴火的村民還會被警察抓去罰錢;而那年的夏天又偏偏缺雨,天乾物燥之下,有一天一場野火就把周圍群山從頭到腳燒得寸草不留。

記得那年父親因為礦坑落磐受傷在九份的彭外科住院;幾個肺部不好的住院礦工常來跟父親聊天,說自從濃煙出現之後他們肺部的症狀一直加重。某一個午後我聽到其中一個人說反正身體再也好不了了,說有一天他要把炸藥綁在身上衝進鍊銅廠跟
它同歸於盡!

四十年過去的現在,我都還依稀記得那個人講這句話時的表情和講完之後整個病房中那種詭異的沈默。

韌命的芒草

幾年之後(請記住,是幾年之後,意思是那樣的濃煙持續排放了多長的一段時間!)巨蟒一般的導煙管取代了翠綠的松樹盤據山頭。

幾年之後,鍊銅場成為廢墟成為拍照、拍片的背景。
導煙管成為當地特色、成為景點,舊事無人再提。

至於山呢?它換了外衣。換上滿山韌命的芒草。不過,也是一種風景吧,特別是深秋季節芒花滿山的時候。那樣的畫面不知為何總會加深自己在那個季節莫名的惆悵和憂傷的情緒。

記得侯孝賢的電影「悲情城市」最後剪接階段需要一段女主角的日記獨白,或許季節剛好是秋天背景又是九份吧,其中一段我是這樣寫的:……九份反冷(變涼)了,芒花開了,滿山白茫茫,像雪。

另一次類似的經驗則是應萬仁導演的要求,替他的電影「超級大國民」補寫一些旁白和字幕;他說因為主角是日據時代的知識份子,所以字幕希望能有一點俳句的味道。我再度想起這片山嶺上的芒花,不過這回我想到的是雨霧的日子。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電影開始時的第一個字幕我是這樣寫的:霧散了,景物終能清晰看見。但……為何都帶著淚水呢?

樹梅岔路

我們在芒草的葉浪裡循路前行,一直到102號公路的最高點。
那裡有一條岔路寫著「往樹梅」,有興趣的話你可以在這裡稍作停留。

這裡是102號公路視野最寬闊的地方。一百八十度的視野裡我們可以看到海、海中的基隆嶼;可以看到深澳、基隆;可以看到部分九份的聚落以及全部的金瓜石。

左側往樹梅方向的岔路有一陣子是禁區,好像有飛彈基地設在那裡。102號公路曾經有過的拓寬跟改善工程好像跟這個基地有關,那時候聽大人說是因為飛彈的設備相當龐大,原來的寬度運不進來。

改善之前的102號公路如果以現在的標準來看好像稱不上「公路」,倒像是一條施工用的臨時便道。沒有柏油鋪面不說,由於是多雨地帶沖刷嚴重所以整條路都是坑洞和橫七豎八的乾溝;由於從宜蘭、蘇澳運魚貨和農產品的卡車有時也會走這條路,重壓之下輪轍凹陷中間凸起,路況極差。

這樣的路況下車子拋錨甚至車禍就在所難免。有一次半夜一輛載魚的卡車就在附近摔落山谷;我們全村漏夜出動把司機和助手、捆工給救了。第二天清晨全村的婦人小孩都在山邊的草叢中摸魚、撿魚。之後大約有十來天全村餐桌上的主菜就都是魚,小孩上學大人入坑的便當菜連猜都不用猜,也是魚。

更早之前的一次則是一輛軍方的吉普車拋錨。一個我們的軍人帶著兩個美國兵到村子裡求救;由於第二天剛好是農曆十月半,我們那邊大拜拜,所以家家戶戶都在做「紅龜糕」(一種糯米糕,染紅色、包紅豆餡,然後放在木模上壓成橢圓形中間稍微凸出),有人就拿紅龜糕請美國人吃。聽說美國人連墊在糕底的香蕉葉也一起咬。十多年後美國人在越南打敗仗,電視播出他們倉皇逃難連直昇機都從船上推落海中的畫面,一個鄰居看完之後的感言是:美國人哪會打仗?吃紅龜糕連香蕉葉都吃的傻瓜怎麼會打仗?

山谷中的故鄉

經過樹梅岔路之後就看不到海了,極目所及都是山。
故鄉到了,就在不遠處的山谷中。

這個現在除了一兩座斷垣殘壁之外幾乎無法辨認的村子有一條極容易被忽略的小路和102號公路連接;如果沒有損毀的話你應該還可以在道路的連接點上看到一個步道的指引說明。這裡所說的步道就是可以沿著大粗坑溪下到侯洞,走過日本人發現礦脈所在的那條路。

比起之前公路最高點處寬闊的視野和景觀,這個幽閉的山谷實在沒有任何可以說服你駐足的理由。但,對我來說,這裡卻是生命的起源以及人生的性格雛形形成之處。

如果不是礦脈出現,我想這個山谷大概永遠都會像今天這般寂靜、了無人煙吧?因為這裡坡度大、土層淺,除了特定的幾個區域可以種種蕃薯以及小面積的蔬菜之外沒有任何可以提供生存所需的資源。但就因為有了黃金,最繁榮的時候這裡聚集了四百多戶人家。

豪邁、浪漫、既追求財富卻又因為財富有時是靠運氣而不是努力得到,所以對財富又抱著鄙夷的態度彷彿是礦工的普遍性格;又因為工作的危險性使他們對生命的無常既充滿既恐懼卻又看透的矛盾,因此,他們特別重情重義。因為他們比誰都清楚,今天我不以情義待人,明天人家就不會以情義待我、以及最重要的──一旦我不在的時候的我的家人。

所以這個村子如果有什麼特性的話,我只能說它是我所見過的、少數的、真正的「生命共同體」。由於這樣的關係讓廢村將近四十年之後分散各地的殘存的村人以及他們的後代依然保持聯繫,依然以可能會被都市人、知識份子以及年輕一代嗤之以鼻的那種一切以情義為優先考慮的人際關係相互往來。

天無絕人之路

諷刺的是,當初懷抱著黃金夢而從台灣四處甚至更遠的福建沿海蜂擁而來的一群人,不是美夢未成就埋骨於此,就是最後一貧如洗、甚至還拖著殘缺、或者早已潛伏著「「矽肺」這種職業病的軀體蒼涼離去。

站在那個我們慣稱「崙頂」的地方,看著已經完全被荒草淹沒的村落,我極能瞭解父親在他最困頓、對未來完全不知所措的時候在另一個山頭望著村落哀嘆自己的命運是「鳥仔飛入籠」的壓抑、不甘和怨懟。

只是同樣的自己也曾經在最無力、最躁鬱的時候無數次回到這裡。「回來」的動機都要到已然老去的這幾年才清楚,那無非是類似在外遭遇挫折、欺凌或侮辱的小孩希望回家得到撫慰一般的渴望。

每次站在崙頂,閉起眼睛,昔日村落中生活的聲音彷彿就會在山谷裡復活,然後緩緩地貼著山坡傳來,直入耳膜;於是當下的自己彷彿也回到小孩時光──可以任性地、自在地、毫無羞愧地哭泣的時光──面對滿山翻飛的芒花或者無邊無際的雨霧嚎啕大哭。

有一次載媽媽回到這裡,我老實地跟她承認這樣的情狀;聽完之後,她淡淡地笑著,說:你很傻呢,我都想說,神明真的沒有絕人之路,這裡無地賺吃之後也給了我們另一條活路,至少,也沒餓死我們……而且就算以後再窮,也不會窮到像以前一樣吧?窮到一家七口睡在一張床上……窮到小孩發燒要看醫生竟然前後鄰居一起湊還湊不到夠用的錢……,窮到每一戶人家都要在小孩還是小孩的時候就必須讓他們離家讓別人養、必須在一夜之間變成大人……。

弟弟……

我不知道我的弟弟是否也曾經在無助的時候回到這裡。
但,至少那一次他一定是跟我一樣「回來」渴求撫慰吧。
他把車子停在崙頂附近荒廢的道路上,在一個可以遙望城市的角落裡把廢氣導入車廂中。
幾天之後找到他時,在他已經發黑腫脹的臉龐上,我清晰地看到從他的眼角處延伸出兩道白白的、一如乾枯的淚水一般的斑痕。

七年以來,我就再也沒有走過這條公路了。
102號公路經過大粗坑後環山而行,大粗坑始終纏綿在路的右側山谷,不棄不離;然後經過幾個類似北宜公路的連續大彎下山進入牡丹、經過頂雙溪一直奔向大海而去,與北部濱海公路銜接,再度與人世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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