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魯的攝情布拉格

卡早，打拚一世人，老來沒半項；現在，少年納稅金，呷老領年金！ —顏秋雨

透早的光，映得小草上的露珠閃閃發光；透早的風，凍得在路上行走的人們不由自主地拉緊領口。這時，秋雨伯仔已起身運動好一會了，他從頭部運動做起，開始身體各部位的伸展，先從上半身的頸部、肩部、手部⋯⋯，再到下半身的腰部、髖部、腿部，動作井然有序而且認真切實。

約莫20多分鐘，秋雨伯仔的肢體運動已經做過一輪，他不疾不徐擦去臉上微沁的汗水，意猶未盡地趴在地上做了幾個伏地挺身。剎那間，旁人全為他的老當益壯驚訝不已。旁人怕他閃失，直喊：「秋雨伯仔，好了，好了，不要再做了。」而他卻露出赤子般的頑皮笑臉，輕輕鬆鬆地起身並拍了拍手掌，留下一串驚嘆號，讓旁人自嘆弗如。



繞過南化鄉南化關懷中心，繞過南化鄉鄉公所，秋雨伯仔朝著他的小菜園前進。一路上，他輕快行走，雖不至於健步如飛，但精神抖擻的腳步還是讓人得加緊腳步才能追上。跟在他的背後，看著他挺直的背影，絲毫不能想像這是一位經歷戰爭、經歷大時代變遷的88歲老者。

陽光的迎接下，他掄起擱在農舍旁的鋤頭走進菜園，先是看看高麗菜、菜頭，再去巡視種植面積較廣的花生。他一邊尋找不受歡迎的雜草，一邊在泥土中揀拾石塊；最後，他來到田尾，用鋤頭挖起幾株芋頭，然後不太滿意地說：「唉呀！這次的芋頭怎麼都長得這麼小呢？」




整理了一陣，陽光更刺眼了，秋雨伯仔收拾鋤頭，結束例行農務，轉而來到南化關懷中心。雖然秋雨伯仔偶爾才到關懷中心，但對於眾人之事的關心向來不落人後。老人年金制度的落實，其實和秋雨伯仔有很深的淵源。他還記得，1991那年蘇煥智縣長參選國代落選，為了更加貼近民意而深入鄉里訪問。當時秋雨伯仔見蘇縣長雖心懷壯志卻苦無用武之地，於是他告訴蘇縣長：「煥智仔，你麥失志，你擱年輕；如果你想知道鄉下的老人需要什麼？那我可以告訴你，就是老人年金。」

秋雨伯仔說，鄉下有太多像他這樣的老農，年輕的時候被日本人召去充軍夫，返鄉務農一輩子，終其一生只能靠天吃飯。「那時，日本人拚命灌輸台灣人要愛國、要為天皇犧牲的觀念，像我就是自願從軍，戰爭期間還到海南島當了4、5年的海軍。」雖然經歷戰火、經歷九死一生，但是返鄉後還是只能種種田，或是學個小手藝維生。

他說自己一直不懂，為什麼老芋仔一個月可以領一萬多塊的俸祿，但同樣為國家、社會付出心血的台灣人卻永遠只能靠自己？尤其務農的人，一生勤奮耕種，提供大眾所需的糧食，但臨老往往卻只能靠兒女供養，一旦兒女不孝或是能力不足，晚景往往格外悽涼。

當時，他便告訴蘇縣長，「人家老芋仔可以領年金，咱老農嘛應該有老人年金。」這句話，在蘇縣長心裡產生極大的激盪，也讓蘇縣長更加堅定決心要為農村老人爭取福利，並推動健全社會福利。

秋雨伯仔對蘇縣長願傾聽庄腳人的心聲，並願花10年的時間一路奮戰感到相當欣慰。他回憶起16、7年前，蘇縣長在麻豆國小成立全國第一個「老人養老年金促進會」，並提出「你我攏會老，呷老麥按怎；少年納稅金、呷老領年金」的口號，吸引超過六千名老年人到場聲援，當時站在台下一角的秋雨伯仔內心激動不已，直覺終於有人願意為老人和庄腳人站出來了。

同年10月23日，時任立委、「敬老年金行動聯盟」總召集人的蘇縣長站在宣傳車上衝鋒陷陣，帶領兩萬多名老人家上街頭請願。那天一大早，秋雨伯仔也號召鄉內民眾一起租遊覽車前去參與，秋雨伯記得當時遊覽車停在南化鄉公所附近，臨上車前，還有些村人笑他們是「憨人」。因為在不抱期望的人看來，要政府發放老人年金根本是痴人說夢，做田人哪有退休的一天，誰不是要做才有飯吃？但是秋雨伯和志同道合者並不這麼悲觀，他們認為既然蘇縣長願意挺老人家，老人家當然更應該站出來聲援他。





走上台北街頭那天的場景，秋雨伯仔至今記憶猶新。當時他和幾個老人一起走在陌生的城市大街，有人舉著「打拚一世人，吃老沒半項」的標語、有人舉著「你我攏會老，呷老麥按怎」的牌子；從每天踩著蟲鳴鳥叫的泥土田徑，突然走在車水馬龍的都市叢林，一時間感覺就像是到了另個國度，但即使再不習慣，他們這群年紀加起來超過萬歲的「萬歲軍團」依然義無反顧，因為他們要讓執政者知道，每個人都會老，老年福利不能分族群，必須一視同仁。

老人年金的政策直到2002年通過「敬老福利生活津貼暫行條例」，開始全國發放「敬老津貼」，65歲以上老人每月可領3000元。歷經10年，老人領取年金的美夢終於成真了。秋雨伯仔說：「雖然有些人並不需老人年金，但是對不少靠這筆錢過生活的老人而言，那是如雨降甘霖。」

坐在關懷中心的椅子上，秋雨伯仔說自己現在老了，但是他由衷地感謝這一切，感謝為這個制度奔走過的人。說著說著，他再露出赤子笑顏，滿足地強調：「現在，我已經快90歲了，日子就是種種田、種種菜，很簡單很知足，但是我會繼續打拚領老人年金，領到闔上眼睛為止。」



文字:謝祝芬
攝影:張大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