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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年,先來篇文章。轉載自聯合報。

這是吳念真導演在1972年寫的(哇靠,那年我才六歲耶)。

為何要先轉載這文章? 請期待明天之後。



火車終於進站了,煞車的聲音好尖,旅客都忙著從行李架上把沉重的皮箱拖下來,俊儀也趕忙把小包袱拿著,坐了五六小時的車,腿都麻了,衣服也被汗水黏在背上,怪難受的。隔座兩個女孩子站在椅子上正用力把一個皮箱拿下來,涼鞋都不脫,踮著腳跟,連襯裙都露出來了,俊儀實在看不過去,只好伸手幫她們把兩個土裡土氣的皮箱拿下來。

「多謝!」那個小一點的說,一面攏著頭髮。

「那裡!」俊儀想,說不定她們也是北上找工作的,如果是,呵,那真是同病相憐!

上天橋的人好擠,牆上的指標好亂,往前站出口,往後站出口……把俊儀都搞糊塗了,臨走時,媽還交代說,如果去找叔叔,就從前站出去,找黃顏色的巴士卅一路車,然後坐到台灣療養院下車就可以看到叔叔的公司了;如果自己骨頭硬,不願意去,就從後車站出去,那裡有介紹所可以去看看,碰碰運氣……骨頭硬?哼!俊儀一想到叔叔那副德性就冒火,每次回鄉下去都故意包一部計程車,開口閉口我們台北,我的公司,想起來就噁心了,還會去找他,何況爸也說過,沒事最好不要去求人家,要靠自己,省得以後一大堆人情債還不清。前次叔叔回去時說他公司少一個人,叫他畢業後不妨去試試,晚上還可上夜校,俊儀本來有一點心動,可是想到叔叔那種態度又不想去了,剛剛在火車上猶豫了一會兒,可是後來還是下定決心。

──從後站出去!不找卅一路車。

天橋樓梯的鐵片被踩得嘎嘎亂響,好像在抱怨什麼,走道上又是一個指標──往後站出口,他拉拉衣服隨人群走著,兩邊的窗戶吹進來帶著油味的空氣,台北的車子一定很多,俊儀想,可是前面一排房子擋著,連街道都看不見,還有那些直立的招牌,招牌?哇!那土面不是寫著「╳╳傭工介紹所」嗎?還整排都是呢!他笑著想,在車上還耽心找不到,現在可放心了,而且沒想到這麼多,等下子還可一家一家選呢!這麼多家就不信找不到一個好工作!上班後我一定寫信告訴爸媽,我自已找到工作了,我沒去找叔叔!

出了車站,俊儀一看,果然好多車子,一部連著一部,喇叭叫得好熱鬧。好不容易才找到空隙鑽了過去,哈,那邊就是了,真的整排都是,於是俊儀擦擦汗,整整衣裳,可不能一副可憐相。這樣誰要我?媽不是常說老老實實的人才會得到人家幫忙;沿著馬路走著,他發現房子都好小,牆上紅紙條貼得很惹眼──女傭一千五百元,隨車工三千,抄寫員一千五百元……抄寫員,一千五百元,就這一家吧,試試看,我的字不錯呢,俊儀想,過年鄰居的春聯可都是託我寫的,俊儀曾聽爸說──這孩子性子弱得很,一手字倒是蠻工整的。裡面好多人圍著桌子賭撲克牌,吆喝的聲音好響,一個胖子看到他,堆起笑容嚼著牙籤迎了過來說:「少年仔,找工作是不是?」

「是!」俊儀裝著笑,好緊張,汗一直流著,他指著牆上的紅紙條說:「請問這抄寫員還缺著嗎?」

「缺著!缺著!今早才打電話來託我找呢,你什麼學校畢業的?」

「初中!」俊儀小聲的說。

「嗯,剛好,那老板正要初中的,你運氣不錯,你剛從南部來的是吧?」

「嗯!」

「好,把身分證拿出來登記一下,等下就送你去,省得你今晚還要住旅館!」老板比手劃腳的。

「真多謝!」他把小包袱打開,媽把衣服疊得好整齊,那個塑膠袋就夾在衣服中央,裡面有身分證、畢業證書,還有媽向鄰家借來的五百元,看到那些錢俊儀鼻子一陣酸,媽可要整整挑十天石子才能還清呢!

「好了!現在再交登記費三十元和薪水十分之一的介紹費,

總共一百八十元!」老板放下筆說。他的字好醜,俊字都寫錯了。

「好。」俊儀又打開塑膠袋抽出了兩張鈔票,「你什麼時候帶我去?」

「其實呀,也不必我帶你去了,你老板剛巧就在這裡,來來,去見見他!」老板胖胖的手指指著一個正發著牌的瘦子,那人臉好小,兩頰好像少生了肉,尖尖的,帶著一副金邊眼鏡,香港衫好髒,猛吸著煙,嘴裡不停咒罵著,於是煙霧一陣一陣的從他鼻孔冒出來,這怎像老板?俊儀有一點後悔,叔叔雖討厭,可是總比這人有老板的樣子!

「簡老板!你的抄寫員找到了,聰明聰明的啦!這種孩子教他做什麼,都會學得很快!」胖老板用很糟糕的國語說。

「好,你姓什麼?小鬼!」他抬起頭來,可是很快的又低下頭,愛理不理的樣子。

「吳!」俊儀有一點畏縮。

「嗯,坐那兒等一下,待會兒帶你去…………」簡老板大叫一聲「跟!他媽的,再加五十…………」

或許太累了,俊儀著實盹了一陣子,直到一陣嘈雜的臭罵聲才吵醒他,那時路燈都亮了,屋內那盞日光燈也亮了,簡老板滿臉油光,看起來好怕人。

「他媽的,牌不是這種打法呀!喔!三個人想合起來吃我呀?告訴你,我姓簡的再來這裡打牌就是龜孫子,真他媽的豈有此理!」簡老板說著用力拉開椅子,把煙頭甩掉,一面往外頭走,俊儀呆呆的看著,他好失望,未來的老板竟是這樣子的。

「喂!你呆在那邊幹嘛?不跟我走呀!」簡老板扶著摩托車在外頭大喊,俊儀趕忙站起來,快步的走了出去,他回頭向胖子說:「謝謝你!老板!」那胖子哼都沒哼一聲。

摩托車開得好快,在車子縫裡鑽來鑽去,好幾次俊儀的腳都擦到車子了,他本能地把身子挪了一下。

「你要死了,你動什麼?我會讓你給撞死呀!」

俊儀呆了一陣,他竟這樣罵我!俊儀想著,心裡好難受。

車子終於在一條小巷子裡停了下來,俊儀趕快下車,抱著小包袱檯頭就看到了牆上的招牌,他整個人都楞住了,這裡並不是心裡所想的公司,而竟也是一家介紹所,他手都冷了,腦子空空的,會不會被人家騙?他好焦急。

「喂!發什麼呆?把車子推進來!」簡老板說。

「是,」俊儀把包袱夾在車後,然後把車子往裡推,階梯好高,滑下來好幾次,好不容易才推進去。屋裡亂得很,牆上也是一片紅紙條,隨著風飄著,一面大黑板寫滿了職業和待遇,「急徵下列人才」,可是看得出來那些字的油漆都有一點斑駁了!

「現在把車子擦一擦,我進去吃飯!」聽到吃飯,俊儀著實也餓了起來,中午在車上只吃了兩個麵包,而現在都快八點了,於是他把車子撣一撣就坐在門口看著外面,巷子很窄,人來來去去的,可是就沒有一張令人喜悅的熟面孔,他想爸爸媽媽現在一定在家裡念著他了,俊儀好想哭,肚子又越來越餓,他只好站起來,踱著步子。

「好吧!進去吃飯!」簡老板終於出來了,嘴裡嘖嘖有聲,小指頭在嘴裡剔來剔去的,於是俊儀慢慢的走了進去,餐桌上坐著兩個小孩正在看著電視,小身子幌來幌去的,把只剩一點的冬瓜湯濺得滿桌都是,四個盤子差不多全空了,還好一個上面還有兩塊豆腐滷和一點小魚干炒的東西,於是俊儀盛了飯大口大口吃了起來,正想去夾豆腐滷時,小孩伸著手把兩塊都搶走了,俊儀看了看他們,只好去夾那些小魚,一入口眼淚都給辣出來了,最後只好用冬瓜湯泡著把飯吃了。走出來的時候,忽然看到簡老板正翻著他的包袱,他好害怕,不知他想幹什麼,只好站在門後等他包好了才出來。

「來,你從明天開始試用三天,早上早一點起來,把門先打開,打掃打掃知道嗎?」他不知道俊儀在他後面好久了。

「知道!」俊儀望著他說。

「現在我教你怎樣辦事,」說著坐下來,拍拍桌上一本髒冊子,「這是人家委託我找的人,不多,可是你別管,我們後車站有人在那裡找人,人一帶來,你隨他們在這裡選,」簡老板指著黑板,得意洋洋的說:「登記後馬上向他們收登記費和介紹費,然後叫我出來,我不在就叫他們等一下,其餘的事你別管!知道嗎?就這麼簡單,哈!」俊儀瞪著眼睛一陣昏眩,他們是騙子,他不知所措的搓著手,心裡叫著──他們是騙子!

後來夜深了,巷子內的燈都熄了,簡老板才呵欠連連的叫他關門,指著牆邊一個小木梯說:「你就爬上去睡在上面,記得明天早一點起來!」

俊儀扶著梯子爬上去,上面好悶,低著頭還碰著屋頂,一盞小燈無力的照著,髒得很,角落堆著一條破毯子,和草蓆一樣都有一股霉味,他只好從包袱裡拿出媽給他預備的毛巾擦了一遍,把毯子抖了好久。忽然他想到簡老板曾經翻過他的包袱,於是趕忙把包袱打開,裡面衣服都被弄亂了,只是錢還在;拿出日記,他寫著:「今天我到台北來,一下車………於是所有的委曲和驚恐剎那間湧在眼前,被騙,還要去騙人,他哭了起來。後來俊儀睡著了,天窗射進來的光照著他眼角的淚閃爍著,他夢見了家……。

俊儀打掃完了好久,簡老板才叫他去吃飯,一面推著車子出去,一面還叮嚀他記得怎樣辦事;兩個小孩在裡面哭鬧著,他不想進去吃了,還是給爸媽一封信,告訴我的遭遇,俊儀想,可是又不知從何說起,心裡好難受,門外景物都模糊起來了。

「喂,你是新來的是不是?」一個奇裝異服的年經人拍著桌子,把一口鮮紅的檳榔汁吐在地下,啪的一聲。

「是的,有什麼事嗎?」俊儀一邊擦著眼淚。

「我帶來了兩個人,照簡老板教你的方法辦,知道嗎?我先走了!」說著那年輕人就出去了,在外面說:「妳們進去登記!」

俊儀呆住了,我怎麼辦,他想,真的有人來上當了,他好著急。

「哇!你在這裡做事呀!」一個女孩子驚呼著,俊儀抬頭一看,原來是昨天在火車上碰到的那一對,小個子的說:「幫幫忙,替我們找個職業好嗎?最好能兩個人,因為我們……」看著她們純樸的面孔,俊儀徬徨著,昨天還說是同病相憐呢,沒想到她們竟也到這裡來,台北的人好卑鄙呵!騙了我,又要我去騙別人,俊儀內心交集想著,我求職的夢破了,可是不能讓別人也跟我一樣呵!忍住抽噎,手毫無目的搓著桌角,他說:

「我是昨天被騙來的,這裡的介紹所都是騙人的,妳們不要到介紹所去。」他忍不住哭了起來,「這裡根本沒有職業可找,妳們會白花錢的!」

「真的?」

「我不會騙妳們,我絕不會騙妳們!」俊儀叫了起來,「妳們快走,要不然老板回來後,妳們一定會被麼走!」

「那你怎麼辦?」那個大一點的說,一面提著皮箱,推著她的同伴。

「我會想辦法走的,妳們快走!」

「謝謝你,那我去找朋友幫忙好了,你最好也快走,要不然會有麻煩!」兩個人一面回頭看著走了,俊儀才平靜下,來,心想終於使兩個人離開了這個陷阱,可是我怎麼辦,難道我一定要去找叔叔?」

中午的時候,簡老板和那個年輕人笑著回來,他把車子停好,滿臉疑惑說:
「那兩個女孩子呢?」

「走了!」俊儀不敢看他的臉。

「走了!」簡老板把香煙拿下來,好大聲的說:「他媽的你沒照我的話辦是不是?」

俊儀好怕他打過來,退了幾步,哆嗦的說:

「辦了,可是她們說不合意……」他撒著謊,眼淚不爭氣的流著。

「哭你娘!」那年輕人狠狠地拍著桌子。吼了起來,「一定是你跟她們亂說些什麼,早上我進來也看見你在哭,好像被幾百人欺侮似的,老子今天好不容易才逮到兩個,就讓你給送跑了,幹你娘,你什麼意思……

簡老板一聽非同小可,把香煙用力丟掉,火花在他腳邊散落著,「他媽的,我請你來幹什麼的,來替我毀生意的?我跟你講,現在賠我錢,馬上死出去,否則我給你好看,真他媽的死人!」

門口好多人圍著,摩托車引擎的聲音好響,一群放學的小學生走過,眼睛一直瞪著發著抖的俊儀,一部計程車猛按著喇叭,人群才散開了,於是在俊儀心裡一個決定慢慢升起,他提起勇氣說:

「要賠你多少?」

「三百二!」說著簡老板又從地上檢起那根香煙吸著,俊儀豁然了解,三百廿元,翻我包袱就是為了這些,原來他早就計劃好了,過去不知有多少人和我一樣,俊儀望著那副貪饞的臉,側身爬到閣樓上,望著曾經渡過惡夢般的一夜的地方,腦中卻是一片空白,毛巾還溼溼的,就留在這裡吧,或許那一夜,另一個傻瓜猶用得著,提著小包袱他伸手進去拿出了僅有的錢遞給了簡老板,眼睛直直的瞪著他,俊儀心裡在呼喊,我永遠記得你,記得你的罵,記得你那個沒有肉的臉頰!

走出巷子,馬路就像他昨天所看到的一樣,車子好多,緊摟著包袱,又從那條街走過,「少年仔,找工作是不是?」他搖搖頭,嘴裡呢喃著:「我要找卅一路車……」

【1972-09-19/聯合報/12版/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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