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不載我們沒關係,我們自己學著騎歐豆拜;學會了,反而更自由更方便呢! —陳吳趛

柳營鄉八翁村一處牛棚裡,躺著一頭昨夜剛剛出生的小牛犢。小牛犢用力掙扎想要撐直脖子,沈重的頭卻像有千斤重,怎麼也挺不起來。阿趛姆仔伸出僅剩的一隻手掌,撫著尚未褪去母胎黏液的小牛犢,像安慰自己的孩子般,「阿妹仔喔!阿妹仔喔!頭不可以伸到欄杆中間,會夾到啊!知道嗎?」原本焦躁的小牛犢慢慢安靜下來,阿趛姆仔臉上閃過一團母親掛心孩子的憂愁。除了這一刻,笑容和活力似乎不曾在阿趛姆仔身上消失過。

和柳營鄉八翁村一帶的許多居民一樣,阿趛姆仔養乳牛養了30多年了。每天凌晨4點,日頭還沒有起床,她已經開始唸佛;唸完佛喝點牛奶加麥片,騎上歐豆拜,碰碰碰繞過幾處田間小路,快速轉進她所負責的「場子」。看門狗遠遠聽見她的引擎聲,用力吠了幾聲,牛棚裡的牛隻全都收到指令而站了起來。

她怡然自得地拿起小學生最常用的竹掃帚,俐落地幫乳牛一一集中乾草飼料。一路走,牛兒們的頭一路跟著擺,像是接受校閱的軍隊,對她行禮如儀。幾頭牛兒鬧了起來,故意拿濕黏的鼻子推她的手肘,她繼續攏著乾草,輕輕喝叱這些頑皮的孩子,「緊呷!緊呷!我嘸閒,我要來去關懷中心了!」



收拾好器具,跨上歐豆拜,兩隻狗叫著追了出來;她聞聲停車回頭環視一圈,揮著缺了手掌的手叮嚀:「回去!回去!顧乎好!」碰碰碰繞過幾處田間小路,歐豆拜轉進了八翁關懷中心。

上午九點多的八翁關懷中心已坐滿前來使用健康器材和泡茶聊天的老人家。遠遠的,門外傳來一陣爽朗笑聲,關懷中心內的人全都被感染而泛起笑意,互相說道:「來了!來了!趛仔來了。」果然阿趛姆仔走進關懷中心,馬上拋出一陣熱情的邀約:「今天透早收牛奶的公司來收牛奶時,我有留下一些牛奶,大家等一下來阮厝喝牛奶啦!」中氣十足的嗓門,讓原本沉靜的關懷中心,一下熱鬧了起來。牛奶,在專門養乳牛的八翁村一點都不稀奇,但她的熱情卻乎關懷中心內的老人家、志工感到舒坦與窩心。她套上八翁關懷中心特有的「牛寶寶」乳白色志工背心,神情專注地替一位老人家量血壓。缺掌的左手,此刻更形明顯。

相較於旁人的小心翼翼和欲問又止,阿趛姆仔反而一派自在,毫不避諱地說自己是「有手做到沒手」,曾經有一次到大醫院,醫生幫她裝上義手,回到火車站,來接她的兒子看了一眼,不太習慣地說:「妳裝這個反而奇怪呢!」她想想也是,車子開到家門口,幾個拉扯,隨手就將耗費3萬4千3百塊錢的義手扔了。「這麼多年也習慣了,嘸手就嘸手!別人能做的事,我一樣可以做,何必找個東西來夯枷。」說完,又是一陣豪氣大笑,笑裡盡是許多人長久追求卻怎麼也學不來的灑脫。



她失去左手手掌的意外,已經是好多年的事了。那時的八翁村還不是今天的全國最大規模的牛乳供應地,居民才剛剛在鄉公所的輔導下嘗試養乳牛,鄉公所規定一戶人家可以登記飼養6頭牛,好讓農民用來貼補家用。她和丈夫長期種田,心想養養牛也許可以讓孩子吃得好些、過得好些,於是也跟著人家去登記申請養牛,從完全不認識乳牛開始,慢慢學著幫牛配種、接生、擠牛乳、削牛蹄。
機具不易取得的歲月裡,酪農最大依靠就是自己的雙手。當時她和丈夫每天種牧草、割牧草、攪牧草、餵牛吃牧草之外,還要早晚幫母牛各擠一次乳。雙手發炎是常有的事,雙手貼滿「吊膏」也是常有的事。那隻失去的手,就是在發炎之後,一個不小心被捲進牧草切割機裡。

手掌少了,酪農場裡工作還是要照做。那時她前往工作的最主要交通工具是腳踏車,但是遇到齒鍊脫落,少了手掌無法自己整治,只得向丈夫求救。丈夫救了幾次開始不耐煩,腳踏車從此被擱在院子的一處角落。往後進出她總是要求丈夫搭載,丈夫不耐煩又撂下一句:「妳只會雙腳縮著要人家載。」

身子裡藏著骨氣的阿趛姆仔很不服,心想:「好!不載我!難道我就不能自己騎嗎?」在她看來,歐豆拜那玩意不過是加油就會向前走,要快就催多點油門、要慢就放點油門,哪有什麼難?於是找了個機會,牽出家裡那台80cc的「武車」(打檔摩托車),有樣學樣地踩著、弄著。居然,引擎讓她給踩動了,排檔也讓她給轉順了。上路後迎風馳騁,沿途小花小草都在為她喝采,她樂得逢人就大聲地打招呼,心裡暗叫:「我會騎車了,我會騎車了,誰說我只會縮著腳要人家載?」

乘著快樂的翅膀往前騎了好一段,突然之間,阿趛姆仔想起一件事:「怎麼停車?」想來想去才發現自己從來沒仔細觀察丈夫是怎麼停車的,嘸法度,牙一咬心一橫,連人帶車往長滿雜草的田埂裡「放倒」。一陣混亂,來不及熄掉引擎的歐豆拜已經躺在田埂裡喘氣了,而她雖然跌得狼狽不堪,卻為自己可以駕馭歐豆拜仰天大笑。

學會騎歐豆拜,是為了向丈夫證明,即使自己缺了一隻手掌,卻絕對不會成為別人負擔。前幾年丈夫先走一步,騎歐豆拜對阿趛姆仔而言已經成為再平常不過的事。現在的她,跨上歐豆拜往往是為了到關懷中心當志工,或是和其他志工一起到獨居或行動不便的老人家中訪視。而且,每一次只要有她前往訪視,受訪的老人們總是笑聲不斷,因為她帶來的不只有關懷和餐點,往往還有深具感染力的爽朗與樂觀。事實上,和一些被訪視的老人家相比,75歲的阿趛姆仔不見得比較年輕,但她退而不休地幫著兒子媳婦照顧幾百隻乳牛,滿心歡喜地加入關懷中心志工行列,渾身散發的活力絲毫不輸年輕人。



聽阿趛姆仔說話,是一種享受,音調中充滿力道,話語中裝滿快意;悲傷、哀怨那一類的情緒,似乎很少在她身上停留。

問她怎知那頭剛出生的小牛犢是「阿妹仔」,而不是「阿弟仔」,她再次低下頭撫著小牛,理所當然地朗聲回答:「當然是能夠泌乳的阿妹仔才會被留在酪農場啊!」原來在她的眼裡,農場內的乳牛全是通人性的阿妹仔,而且全是幫忙賺錢、值得疼惜的阿妹仔。

這剛剛出生的阿妹仔會好起來嗎?阿趛姆仔像是在說給牠聽,也像是在說給八翁村需要關懷的對象們聽:「沒問題啦!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看伊這麼打拚,過幾天應該就沒代誌了!」



文字:謝祝芬
攝影:張大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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