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季沒賺,望後季;日子有在過,心情嘛抹歹,內心就應該滿足了! —殷煌明

鏮嗡—鏮嗡—鏮嗡,鏮嗡—鏮嗡—鏮嗡。
煌明伯仔厝後的紅磚屋再度響起規律的聲響,那音韻,脆而實、順而巧。若只是聽,會以為有人正在演奏一種特殊的樂器;
但走近瞧,會發現這位老師傅彈的不是琴弦,也不是絲竹,而是老阿嬤那個年代常被用來當嫁妝的手工棉被。

煌明伯仔揹著特製的彈弓,手拿填有鉛塊的木槌一次又一次用力敲打。越是敲打,汗水越是滲透他的額頭;越是敲打,彎弓與他那微駝的背的幅度越來越像。
但令人大開眼界的是,滿舖子白如雪的棉花,竟在弓弦彈跳之間變得越來越鬆、越來越蓬。
滿室的白綿柔軟,讓人不禁以為自己誤闖天際的雲之王國。棉絮在空氣中飛舞著,一只老口罩安靜地躺在捲棉機的角落。




問阿伯:「不戴口罩嗎?不會過敏?」他笑著繼續工作,蹲在廊下刷洗的煌明姆仔抬起頭來代為回答:「吃這種飯,怎麼能夠過敏?」
聲響停下來了,煌明伯仔沿著放置棉絮的木舖子拍著整著棉花;
而他身上那件浸過水似的汗衫,透露這並不是人人能吃的一行飯。
再問他:「很累吧?!」他有點上氣不接下氣,說著:「棉被一定要彈乎『功夫』,若是彈嘸『功夫』,棉仔就抹相連,沒多久就『結歸球』了。」




於是,他總是這樣「功夫」地彈著棉被。彈著庄腳父母對待嫁女兒的疼惜與不捨,也彈著庄腳父母對出外遊子的期待與牽掛;
於是,他也總是這樣執著地彈著棉被,彈過孩子們嗷嗷待哺的艱苦歲月,也彈過自己將近50年的青春年華。

近年雖然因為紀錄片「無米樂」讓許多人慕名來到後壁鄉,也讓許多人想起台灣曾有彈棉被這項老行業,但對煌明伯仔而言,彈棉被永遠是件不能馬虎的事,不能求快,更不能偷工減料;
在他看來,彈一件10斤的棉被花14小時完成,算是快的了,因為從舖棉、彈棉、壓篩、牽紗到掄紗,每一道工都需要功夫和心意,才能將溫暖緊緊密密地彈進棉絮的每一處角落。

煌明伯仔翻著幾件客人拿來翻新的老棉被,透露只有內行人才懂得門道,「台灣的手工棉被內胎都會縫上紅線,每個師傅都會各自用紅線車出不同的標記。
因此,從紅線就可以判斷棉被出自哪一個師傅的手。」25歲就跟著丈人學做棉被的他,熬了3年4個月出師後,開始有了自己的紅線記號;
沿用了快半個世紀,至今他仍會在自己做的每件棉被上用紅線車上屬於自己的標記。
一般人若不留意,肯定不會發現棉被上那些細紅線的特別之處,但對將一生都奉獻給這項行業的他,那一條條細緻的紅線傳達的不僅是責任,也是良心、品質和功夫。

也因此,儘管不少客人當初是帶著棉被當嫁妝遠嫁他鄉或外出打拚,多年後想要翻新、重彈棉花,還是會帶著棉被回到後壁來找他。
每一次,見到出於自己之手的棉被,煌明伯仔總是像見到返鄉的遊子一樣窩心,「你看,這就是我的記號,這件棉被已經是2、30年前做的棉被了,到現在除了變得比較硬,棉花還是一樣乾淨紮實。」
他翻開一件頗有年紀的棉被,欣慰地說:「以前的棉花都是用原棉,上面有一層油質可以防止水滲透進去;所以就算是孩子半夜尿下去,棉被也不會吃水,自然就不會有一塊塊的污漬了。」




煌明伯仔的雙手撫著棉被,手上除了有歲月的痕跡,還有少年時因為割草不小心而留下的傷痕。
那時他雖然才10多歲,就得天天種田做工,一次割草竟不小心將自己左手食指也割斷了,一時情急,將斷指胡亂接上;
後來,斷指確實接回來了,卻永遠只能彎不能伸。這隻斷指陪著他修過摩托車、賣過甘蔗汁,最後陪著他過起邊彈棉被邊種田的日子。
伸出斷指,像在凝視一個老朋友,他笑著說:「它跟著我也已經有幾十年了,人啊,免不了遇到艱苦的代誌,但是日子有在過,心情嘛抹歹,內心就應該滿足了。」

不彈棉被、不縫棉被的時候,煌明伯仔會繞到田裡和村里關懷中心。他和其他許多鄉村的庄稼人一樣,習慣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清晨巡完田、幹完活,便到信仰中心旁的關懷中心泡茶聊天、坐坐按摩椅。
幾個村人和「無米樂」的另一個主角文林伯仔正聊著。
村人問文林伯仔:「那頭小牛呢,可以用了嗎?」文林伯仔用宏亮的聲音說:「還不錯。」
小牛?那麼,文林伯仔原來那頭後壁鄉唯一的水牛呢?他依舊朗聲回答:「死了!我將伊埋在我的田裡,那是伊打拚一世人的所在,應該要乎伊回去那裡。」

說起這頭曾經陪伴這位老農一生的老牛,文林伯仔語氣中雖然不帶任何的憂傷,但三言兩語已透露對老夥伴的情義。

文林伯仔說到牛,煌明伯仔也講起他的稻間鴨。他說,為了培植有機米而開始養鴨,希望鴨兒們幫忙吃掉稻田最常見的二化明蟲,但是放了80幾隻鴨仔,就被野狗咬死2、30隻,搞得他不得不在稻田周圍圍起鐵絲網。
但是無米樂的故鄉果然是無米樂,即使收成不好,煌明伯仔還是瞇著眼睛笑:「種田就是這樣,這季沒賺,就望後季吧!」

回到棉被店,突然想起今年夏天「M卡計畫」曾經開到後廍關懷中心,教無米樂故鄉的阿伯阿姆如何上網、如何使用電腦。
當時,「無米樂」的三位主角也全都在執行「M卡計畫」的胖卡人員們的協助下抓過「老鼠」,如今煌明伯仔是不是對電腦感覺比較熟悉了呢?
煌明伯仔一聽呵呵大笑:「那老鼠,雖然不會咬人,但拿起來比鋤頭還重,很難抓呢!」
他指指牆上用粉筆記得密密麻麻的窗簾布碼、棉被尺寸,然後自有一番哲理地說:「我還是記在『壁頂』,卡慣習!」

然而提到關懷中心和「胖卡」的用心,煌明伯仔還是足感心,他說有了關懷中心後,像後壁這樣老人比例很高的鄉村溫暖指數節節高昇,過去獨居老人雖然有鄰居看頭看尾,卻不像現在關懷中心志工的定期訪視那麼周到。
而且關懷中心經常辦理活動,老人們的生活多了許多新鮮事,以前聽說「網路」、「網路」,卻不知電腦裡頭哪有路,「胖卡」來過之後,他才知道原來孫子們說的網路是怎麼一回事,也才發現電腦不只可以滾土豆,還可以幫忙賣棉被哩!

 

文字:謝祝芬   
攝影:張大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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